●唐棣(电影导演)
与很多老式美国小说一样,约翰·斯坦贝克在中篇《人鼠之间》的开头也是大段介绍环境。其中,我注意到他似乎不但对水流、山脉、黄沙感兴趣,可能在后面出场的人物心中,连动物也占有寓言般的意义——“潮湿的沙滩上有浣熊夜晚活动的爪印”、“农场犬柔软的掌印”、“野鹿半夜来饮水时留下的楔形蹄痕”。第一段在这几种动物的点缀中详尽地指出了故事的背景。待穿过这片场地后,才会“有一条小路,农场的孩子们走过小路到水潭中游泳……”
薄薄的一小本和印象中1940年的同名电影版对应起来了。很少见到电影和小说在结构上如此惊人的一致。毕竟,电影是电影,小说是小说。这不是废话,但请看斯坦贝克是这么做的——小说六章,人物出场对应着上面这段跟拍镜头。“他们在小径上走成一列,到了开阔地带后仍然一前一后。”人物甫一出场,关系也来了——大力气的弱智流浪汉莱尼,紧跟在朋友乔治的后头。两个流浪的雇工在这片土地上艰难地生活着。电影也是这个次序,拍环境一丝不苟,拍人物倒是有点虚晃一枪。经过不少看了要落泪的欺凌、压迫之后,莱尼终于死于朋友乔治之手,或者说也是死于他们对土地的幻灭。这是我在斯坦贝克笔下嗅到的悲凉。莱尼在无意中掐死了农场主的儿媳,乔治为了不让朋友受到折磨,只得含泪开枪。
开始至结尾,一切都不那么激烈,包括开枪前后都是简单言语。开枪前,他们还在聊“眼看就要弄到一小块地了”。开枪后,同伴施林找到乔治,非拉他去喝酒,趁这一拉,乔治才把双脚站起来。“对,喝杯酒去。”乔治不悲痛么?他当然疼。
而这片压迫之地上的死也是那么容易被理解。“你想开些,一个人有时难免会这样。”这样的一个傻乎乎的大力士、流浪汉只能像动物一样活着,或者死去。
原来,斯坦贝克描写那么多动物也是在隐喻莱尼脆弱的生命。在第三章的时候,有一段关于小狗。“我跟你说过,不许把小狗带到这儿来。”乔治说完,莱尼还不承认,这段写得尤其好,下一个镜头是一组动作,“抢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翻过来。他伸手下去,搜出一条很小的狗仔。莱尼把它紧贴肚皮放着。”这让我不禁会想莱尼的处境。
小说结尾处,莱尼面对着乔治的枪口,依然傻乎乎地关心着一只兔子。“在房屋旁边我们有一小块紫花苜蓿。”乔治说话时,手在打抖。莱尼大声叫着说:“给兔子的。”“对,给兔子的。”乔治重复道。
查了一下,小说标题引自彭斯的诗:“鼠与人设计的最好打算常常落空。”具体到他们打算要什么?到死都没有获得“一小块地”,以及打算好的“靠自己的土地过日子。”落空了,结束了。
斯坦贝克还有一篇小说叫《菊》。记得第一次阅读时,感受极其相似。一样的弱势群体的状态,一样的绵延起伏的细节。斯坦贝克专注于女人浇花,以及菊花的细节。吃惊于一个男人调动了如此“慢”的方式在描述严肃的生活。
他写过的主人公大都是贫穷善良的农民,太多怜悯,太多善恶分明,斯坦贝克似乎专注于人性的美好。在我看来,那些小说人物怀揣对生活的美好向往都毁于斯坦贝克冷静的笔下,他同时也是残忍的。我希望那些善良的农民坏一点儿,那样对于我这个读者来说就可以少伤心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