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
一位翻译界朋友来信,说他在山东大学求学时的导师王誉公先生过世十周年了,同学们要为导师出个纪念专集,问我能不能回忆一下与王老的交往。这封朴素的来信很令我感动,对遥远的1980年代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如昨日一般,有感激,也有感伤。
那时我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图书编辑,按照出版社计划向山大美国文学研究所约一部给青年读者用的《美国文学史话》。王誉公老师回信说所长陆凡先生责成他负责通联工作。王老师来信的口吻非常随和,干脆利落。我们不仅没面晤,连电话都没通过。偶尔他也会抱歉地表示老先生们对这类没有太高学术价值的通俗读物热情不高,他作为晚辈也不好催促,进度很慢,让我跟领导解释。口气就像个老大哥。
后来很快就赶上80年代后期第一次出现的图书大萧条,吃惯大锅饭的出版社十分惊慌,一本书起印数几千册就觉得惶惶不可终日,因为那之前随便一本书都能印几万册。像《美国文学史话》这样的普及型文学读物根本就不被市场看好,领导就对我说,就别催他们了,不交稿子最好,真交了稿子,无法出版还得付退稿费,大家都尴尬。就这样我不催,王老师也为难催不动,中国青年出版社与山大美国所的第一次合作就这样无疾而终。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王老师对我个人的翻译很看重,不仅接受了我翻译的一篇美国作家维拉·凯瑟的小说在他们的《美国文学》杂志上发表,还推荐我为他参与主编的一套《外国著名文学家评传》写了劳伦斯评传。那套书的作者大多是当时国内的外国文学研究大家,仅仅因为我具备专门研究劳伦斯的资质,他就没有论资排辈,让我参与了写作。那应该是我最早的一篇较长的劳伦斯评传。直到现在我才得知王先生那时已经年近半百,是恢复高考后1978年的第一批精英研究生。但他的来信总是平易近人,没有架子,竟然被我误以为他是个年轻老师。
那批精英研究生大多是不惑之年考上的,很多人拖儿带女重返校园,殊为不易,但他们日后都成了外国文学研究界的栋梁。想到这批人,我似乎就回到了1978年的校园,刚上大二的我们突然发现进来了一些大龄的研究生,他们的身影成了校园里十分抢眼的风景。这之前仅仅听过研究生这个名词,因为凤毛麟角,所以感到高不可攀。而我们身边这些研究生大多也是平民子弟,有的来自边远的农村中学和厂矿子弟中学,有的因为文革多年被耽误,参加高考超龄了,干脆横下心来跳过高考直接考研究生。这在我看来简直接近神话。“我也可以吧”的想法竟然就在那个时候萌生了。考了研,就可以上另一所大学,去另一个城市,还可以自由选择找工作。当年的流行语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1978年从天而降的那些学兄学姐们就是我的无穷的力量。
但我没有想到这批精英中有好几个真成了我行走的力量,如王誉公先生这样扶助了我,却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方式。我后来又把翻译的劳伦斯《美国文学研究》一书书稿交给他们的《美国文学》杂志,由同所的郭继德先生负责编辑发表。之后这些随笔结集出版,是最早的劳伦斯论美国文学的作品译文在国内出版。我希望这本书对国内的美国文学研究起到了某种他山之石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