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真
美国女作家玛丽·麦卡锡(Mary McCarthy, 1912 - 1989)写有一篇有趣的短篇小说《残忍野蛮的对待》(Cruel and Barbarous Treatment),小说当中,红杏出墙的女主角曾经有这样的心理活动:归根结底,如果朋友们都把你看成一个“没有秘密的女人”,成为一个“有秘密的女人”也没有什么意思。这句话反映的主要是女主角的虚荣心理,却可以间接地说明神秘感对于个人魅力的重要性。
“有秘密的女人”,以及所谓“有故事的男人”,往往能够引发他人的好奇,平添姿彩几分。不过,正如小说女主角所想,光有秘密和故事并不足够,还得让周围的人或清楚或朦胧地意识到,你是个有秘密有故事的人。密而不秘,不成秘密,密而太秘,以至于无人能够察觉,则无法获得渲染气氛吸引他人的资本。王尔德在短篇小说《没有秘密的斯芬克司》(The Sphinx WithoutA Secret)当中刻画了一名女子,此女明明没有秘密,但却拼命装神弄鬼,想来也是基于同样的一种逻辑。
男女情事离不得神秘气氛的烘托,巫山神女之所以能使历代的文人骚客吟咏不绝、垂涎欲滴,神秘感可谓居功至伟,因为这位神女神出鬼没,“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宋玉《高唐赋》)。由神女传说衍生的“云雨”一词,确实也具有吞吞吐吐、半遮半掩的妙韵。当然,神秘之美远不局限于男女层面,自然与人生使得我们兴味盎然,正是因为它们千变万化,充满了未知与悬疑。我们的文化传统,尤其重视神秘感的功用。作诗作文贵在含蓄,造园造景贵在掩映,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保留些许未知与神秘,所谓“即不如离,近不如远,和盘托出,不如使人想象于无穷”(李渔语)。不过,神秘过甚以至令观者莫名其妙,无从想象,那也就相当于“没有秘密的斯芬克司”,引不起观者的兴趣了。
孔子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以为,这句话完全可以按照字面来理解。试想,连统摄万事万物的“道”都成了已知的东西,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探索,人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好在“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庄子·养生主》),自然与人生永远不会匮缺未知与神秘,永远都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埃及艳后那样,“岁月不能减损她的美貌,习惯也不能让她层出不穷的伎俩变得陈腐……她越是给人满足,越是使人饥渴。”(《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一个已知,往往会生发千万个未知,会有匮缺之虞的,仅仅是我们自己的求索之心而已。
世间种种神秘之美,比如若有若无的山色,似晴似雨的天气,比如难以捉摸的心情,莫可名状的思绪,往往形诸古人的妙笔,而他们的一些作品,本身又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神秘之美。以下所引,便是两首缥缈曼妙的神秘之歌: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白居易《花非花》)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欧阳修《梦中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