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 殷罗毕
这个时代,“爽”大概是人们最趋之若鹜的一种生活状态,无论是朋友圈的各种晒,还是网络红人的各种虐,无一不指向“爽”这种心理趋向。“爽”这个词儿的另外一种表述,就是“快乐”,不过,溯古及今,在最能体现时代思潮的文学作品中,我们似乎很难发现“快乐者”的形象,是中国人从来就缺乏快乐因子吗?著名批评家张柠近期出版了《文学与快乐》一书,以贾宝玉、西门庆、猪八戒等经典文学形象为例,融叙事学、伦理学、社会学诸学科方法,探寻中国文学何以“不快乐”之原因。晶报为此专访了张柠教授,听他条分缕析中国人与中国文学的快乐之道。
苦中作乐不是真快乐
晶报:阿Q、贾宝玉、西门庆、猪八戒、周伯通,《文学与快乐》中,你选了这样五个快乐人物。中国文学人物浩如烟海,为什么关于快乐的却只有五个——屈指可数?
张柠:第六个实际上是没选出来。我们中国文学的精神背景主要是两大系统,一个是道家,一个是儒家。中国的士大夫阶层一般来说要成为儒,才是正统的,才可以做官,才有资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儒怎么快乐?他要成为普通人的道德楷模,要让别人学他。他自己学习什么?要学圣人。圣人是压力很大的,你有没有看见过圣人是快乐的?
晶报:圣人往往还要受难。
张柠:因为圣人的存在逻辑之一就是他是一个受难者。所以,儒的个人欲望,个人世俗的要求都会被压抑下去。一个人很快乐,他一定是欲望得到充分满足。欲望都没有满足,老是为别人着想,老是自我牺牲,那种快乐也是一种很勉强的快乐。比如说颜回,“回也不改其乐”。那个乐是以苦为乐,苦中作乐,不是真快乐。
晶报:另外一条脉络是道家,道家要自由,要逍遥,道家应该是快乐的吧?
张柠:逍遥,自由,游心,这些人实际上就是尊重自己的内心愿望。它有两个档次,一个档次叫有待于外,要借助于外部世界提供的条件他才可以快乐。境界最高的是叫无待于外,不借助任何外部条件就可以成为一个绝对自由的人,无待于外的最后就成仙、成神了。但实际上中国人是不愿意成仙的,仙很清苦,喝点风饮点露,这肉啊酒啊人间美味他都尝不到。猪八戒原本是仙,结果下凡了,宝玉也是仙人投胎。
晶报:《西游记》里面那些仙人也就蟠桃会上吃几个桃子。贾宝玉是与道家气味相投,他最喜欢读的是《庄子》。但他得有大观园和富贵,有姐妹们环侍。他其实还是有待于外的快乐。
张柠:对,他有待于大观园给他提供各种物质条件。但实际上贾宝玉也不快乐,因为他在太虚幻境已经尝尽了人间所有美味,喝到了人间最美的酒,听到了人间不可能有的妙音,看到了最美的颜色和最美的人,所以他的耳朵、眼睛、鼻子、舌头所有的感觉器官都已经得到了最高的满足,而人间是没法满足他的。他带着这样一种灵魂的回忆来到了人世间。大观园对普通人来说已经好得不得了,像天堂一样,但是对贾宝玉来说,它是不能够满足他的。
行动的人更快乐
晶报:贾宝玉跟太虚幻境还保留了一个联系的通道,比如林黛玉。宝玉在黛玉的身上闻到一种奇香,黛玉这样的一个人其实跟太虚幻境里的仙子是有部分重叠的,宝玉通过人世间这个极致的人,与太虚幻境保持了联系。这也是宝玉不愿意离开大观园、离开黛玉的原因之一。所以,他喜欢长聚,一定要和姐妹们都在一起。从心理学上来说这是一种婴幼儿的状态。小孩离开父母比如去幼儿园,他一开始会格外难受,所谓分离焦虑,因为他保留了和母体连在一起的心理依赖。但作为一个成年人,要接受的一个基本事实,就是要独自生活,独自去面对各种问题和责任。因此事实上,贾宝玉并不是一个行动的人,不是一个典型的行动主角。
张柠:好兵帅克、堂·吉诃德,庞大固埃(《巨人传》里的人物),这些都是文艺复兴以后诞生的关于人的形象。这种人的形象,建立在人文主义基础上,就是一个个脱离了母体独自成长起来的人物形象。从巨人到骑士一直到一个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士兵,不管这些人物是什么身份,一个基本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是单独的个体。
中国文学形象里边这种个人形象的建立至今依然是有疑问的。它首先是从《诗经》,从唐诗宋词这样一个天人合一的整体审美氛围之内慢慢地分离出来。在这个漫长的分离过程之中,会遇到许许多多多的不适应。
贾宝玉也是一个典型的代表。那些能够使他平和下来的要素,比如说女性、美貌、温柔、芳香,跟这些东西分离他是最害怕的。
有一种东西引诱宝玉去分离,比如说功名,像他的父亲那样去当官,或者成为这个家族的管家,像王熙凤那样。这些对宝玉来说都不足以成为他的补偿。他很迷恋太虚幻境那样一种完全自足的天人合一的幻象。
晶报:我们从一个外部的第三人称视角再来看看宝玉。宝玉对于给他快乐和温柔的人,其实并没有负责和维
护,投入的成本似乎还不如好色好淫的西门庆。
张柠:贾宝玉并不承担救世者的任务,他就是到红尘走一遭,历劫来了。西门庆则是来享受的,家庭里面那么多妻妾,物质生活条件他都做好安排,从这样的角度来说他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当他的财富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会到京城去投靠那些官僚,为了保证他的财富的稳定性与他家庭内部的稳定性,在这点上西门庆的行动能力是非常强的。
西门庆是一个有能力实现个人快乐的人,他有动力也有行动。贾宝玉实际上一点也不快乐,他动力不足。因为他的心理快乐值已经到90分以上了,再加一分都很难。西门庆是一个暴发户,父母双亡之后从零开始,一直在积累他的资产。在这点上来说,西门庆是具有现代人格的,而贾宝玉是个古典人。
晶报:贾宝玉活在诗的逻辑里,西门庆是活在小说的逻辑里,小说的逻辑是一个叙事逻辑,要把事情讲清楚,讲究的是一个现实计算:得了多少钱,花了多少钱等等。
张柠:对。贾宝玉是反成长的,反成长他才有诗意。一方面他自己不长大,另一方面姐妹们都在长大,都要嫁人,要离开他,这很可怕。因为他反成长,所以他的家族到了他这一辈也必然衰败,最后轰然倒塌。这也是《红楼梦》整部小说的叙述线索。
西门庆的故事则是一个由金钱、财富和性构成的非常稳固的欲望三角形。阿Q就没有这些东西,事实上阿Q一无所有,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寄住在那个土谷祠。但是有一个东西阿Q是有的,就是他的自由之身,他可以出卖劳动力,可以打工。但仅有自由之身在乡土文化里面是不够的,他必须要有姓。这是因为阿Q连自己是不是姓赵都不能确定,因此他也就没有身份。身份都没有,这是他最大的一个困扰。
世俗的大团圆
是不稳定的
晶报:即使贾宝玉信仰道家,但是在骨子里面还是没法逍遥。在庄子的文字中你感觉不到这种恐惧,他是老婆死了还唱歌、击鼓。
张柠:中国知识分子一旦失意就想到道家了,但实际上是做不到的。他首先就是放弃,不光放弃功名,连亲人与自己的肉身都要放弃,完全是人格与自然融为一体。
晶报:如果真信老庄,那得从贾宝玉出家之后开始写,这才开始你书中的故事。
张柠:我认为宝玉出家是一个奇怪的事情。做和尚去了,但他又有一个道号。遇到他父亲,又是跪拜行儒家之礼。其实,他儒释道都不是,什么都不确信。老太太叫他混世魔王,倒是有一定道理。
晶报:《西游记》里也有混世魔王。
张柠:那是牛魔王。牛魔王很快乐,但《西游记》里最快乐的还是猪八戒。八戒实际上是中国人认可程度很高的一个人物形象。从文学这个角度来分析他是一个低模仿人物。他的道德品质、长相言行都比普通人要低一个档次。所有人都可以嘲笑他,所有人都自认为高于他。
猪八戒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那样一套生存哲学、价值观念是许多普通人都有但又不愿意说出来的也就是想吃,想美女,想偷懒。而且其实他要求比较低,有美女更好,不美他也可以。大鱼大肉最好,吃大馒头也可以。
晶报:但猪八戒和贾宝玉都是仙人,都是从天上下凡的。
张柠:是的。猪八戒是天篷元帅啊,他只不过是欲望贪婪暴露,被玉帝发现了以后给罚到凡间,但实际上他也是来履行一项义务一项责任来了。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宝玉是自己主动的要求,他太寂寞了,在青埂峰下呆了千万年的一块无用的石头。然后由一块顽石,变成一块儿通灵的宝玉。
晶报: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如果宝玉真的相信原来他来的那个地方——那个三生石畔,那个仙境,那个他浇花的地方,他最后出家和回到那地方其实是一个团聚的过程,因为黛玉也是从那边来的。西方文学中,比如但丁,他是穿过炼狱,相信在天堂里面能遇到自己的恋人。但是《红楼梦》的作者写到结局的时候,并没有团聚的信心和那种欢乐。是否宝玉或者说作者压根就不相信有那个本源的所在?对于贾宝玉或者曹雪芹来说,整个世界是没有最终本体的,仙境也是一场空。
张柠:可以这么说。但丁神学是有希望的哲学在里面,有超越性。“自由之女性引导我上升”,升到天堂里。那么他就是不在人间,而是在人间之外,但比人间更为恒定的本体。中国的叙事学是讲究大团圆的,团圆的根基建立在世俗生活的领域里,所以这个聚、这个团圆实际上是不稳定的。
自我贬低
是交换的娱乐机制
晶报:除了感官和情感上的快乐,还有一种快乐是建立在攻击和贬低别人上,造谣、围观或者是骚扰,阿Q就是这一路。互联网上的键盘侠也是如此。另外,从典型的快乐产品而言,传统相声是以情节反转来逗乐,逗你玩儿。但到当下,相声就变成了一种虐,虐自己、逗哏虐捧哏。快乐产生的方式也发生了一些转变,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张柠:阿Q没有姓,身份没有任何合法性,但是他有一种身份是合法的,就是道德身份。他要与更多人的价值观念趋同,站在一起,站在一个正确合法的道德立场上,来抨击他身边的人,这样他就获得一种正面的身份。而且他不需要成本。
为什么说他是精神胜利法呢?他的物质是没办法胜过别人的,但是在精神上他可以,其中包括道德胜利。所以阿Q其实很正统,很正能量。在当今的网络上也有很多这种人,我们把他们叫做键盘侠。任何事情,他们不去分析,只有简单的反对和赞成这两个反应。这是廉价的道德立场和廉价的思维方式。
晶报:除了攻击别人,还有一招带来快乐的方法就是贬低自己。阿Q骂自己是虫子,现在的一些人则是自黑。我买不起房,我工作不怎么样,女朋友嫌弃我,被戴绿帽子等等。
张柠:自我贬低。就是犯贱文化嘛。
晶报:这个里面又产生了大量的喜感,一些喜剧小品就是这样。
张柠:我们一般认为人是一个主体,不应该把自己的自尊全部拿出去卖掉。如果一个人没有什么可卖的时候,他出卖自己的自尊,会产生一种喜剧效果。
晶报:其实,自我贬低这种形式是表示了臣服。对观众,或者对现实。
张柠:在表演中,这种臣服是向公众、向市场、向商品、向货币臣服。表演者想讨好观众不就是为了博点击率、收视率吗?只要变成娘娘腔,变成独眼龙,变成歪嘴,变成结巴,反正就是惨一点,自贱和自残,就会让观众产生自己高了一些的错觉。实际上他们在交换,这是一种交换的娱乐机制。
但在相声中,逗哏虐捧哏,同时满足了观众两种欲望,虐与被虐,快感就源源不断了。其实虐他人也是一种贱文化。阿Q也虐他人,他经常会贬低打击王胡、小尼姑。
手机上的生活
比现实更虚弱
晶报:最近还有一个快乐文化的变种,papi酱这样的,她的视频有自黑也有虐他人。
张柠:papi酱是一个新的形态。她给人的直观感觉就是一个虐别人的人,攻击性的人格,毒舌。她以这种方式来攻击各种人和事,观众觉得特别爽。有一些我们不想说的话,全被她说出来了,太污了,污得想不到。污,往往带来爽。洁的东西不会,你说妙玉有什么好爽的,妙玉一点也不爽。黛玉也是不爽的。焦大很爽,薛蟠也很爽。
但同时,papi酱在形式和价值观上是很现代的,这是她和郭德纲、东北二人转的根本区别。此外,相声里边的污,实际上批评者本人是直接以自我的形式出现,尽管他说“我是演员”,但事实上他一直是第一人称的。观众没法把他从身体当中分离出来的。但papi酱是扮演,有很多都是第三人称的。演员本人往往是隐藏的。所以,实际上papi酱不是自我贬低的。
晶报:你对“90后”、“00后”的那些互联网快乐形式有关注吗?比如鬼畜、空耳、二次元……
张柠:我对“90后”的文化不是太熟悉,我知道弹幕、吐槽、虐、污、鬼畜、空耳,都是他们细小的符号。但也不能够通过这些碎片来概括这一个年龄段的人的精神现象。他们在网上的表现和在日常生活中是不一样的,“90后”的人在日常生活里可能一点都不疯,有时往往特别乖。他不会跟你发生正面冲突的。但是他一到网上去就变身。比如说有个女生现实里是玛丽苏,乖得不得了,一到微信里边跟帖,她就张牙舞爪了。比如说我发一个帖,她就说“这么酸”,她当着我的面不会这么说。一在网上她就进入那个鬼畜的角色了。
晶报:你生活中最大的快乐是什么?
张柠:我上课之外,回家就是看书,抄书,在校区周围散散步,吃吃饭,然后又回来读书、聊天、抄书。看书聊天写作,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这完全是一种原始生活。跟这个时代唯一有关联性的就是手机。
晶报:那你在手机上有另一种生活和快乐吗?
张柠:手机上有一个幻觉,我觉得我的微信很热闹,实际上上面都是学生。手机上的那个生活只是现实生活的一个延伸。而且比现实生活更虚弱。比如说攻击性的东西、毒舌,学生就不点了,就躲得远远的。我只要发菜,吃了什么,他们全都上来赞了。微信世界里,大都是小清新心境,现实世界里他本来心情不好,朋友圈里他们要好看好吃的,不要批评,不要重口。朋友圈,就是今天我们每个人的太虚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