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真
我有个朋友,时常在饭桌上挑战家里的小辈,叫他们当场背诵十首唐诗,背出便有不算菲薄的奖励。小辈们都上过大学,照时下的标准来说不算文盲,然而,在我亲眼见证的几次赌赛当中,没有哪个挑战成功。
唐人薛用弱在《集异记》当中记载了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说王昌龄、高适和王之涣一起去酒楼小饮,碰上了一群伶人歌女。三个人便私下打赌,看歌女们唱谁的诗唱得多,据此评判谁的诗写得好。歌女们最先唱的是两首王昌龄和一首高适,没有唱王之涣的诗。王之涣不服气,便指着最俏丽的那位歌女说,她唱的一定是我的,如果不是,这辈子我再也不跟你们两个较劲了。接下来唱歌的便是那位姑娘,她唱的果真是“春风不度玉门关”。三位诗人哈哈大笑,歌女们先是莫名其妙,问明缘由之后便纷纷跑来献鲜花要签名,还请三位诗人跟她们拼桌,“三子从之,饮醉竟日”。
这个故事不一定完全属实,但结合白居易作诗“老妪能解”以及“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之类的美谈,不难看出诗歌在古代社会的流行程度。反观今日门可罗雀的光景,作诗的人和自以为在作诗的人难免心灰意冷,纷纷发出“诗歌沦亡”的怨声。
诗歌这种东西,饥不能食,寒不能衣,上不能安天下,下不能评职称,所含“资讯”极为有限,读起来还往往很是费劲。当今社会竞争激烈,效率为先,诗歌不受人们的待见,只能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诗歌本来就不该以大众的认同为目标。真正的好诗,多半不是为了讨好任何人,最多也只为讨好一两个人,要是起意讨好大众,必定作不出上乘的篇什。
真正的诗人超越时代,因此往往不受特定时代尤其是自身所处时代的青睐,这样的境遇,也只能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据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晚唐》所说,就连我最喜欢的诗人李商隐,活着的时候也是以写骈文著称,“并无证据表明他的诗名越出了小圈子的范围”。然而,只要人类的精神追求尚未泯灭,诗歌便永远不会沦亡。“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之类的句子若然汩没不传,真个是人类福薄,天不开眼。
生活的艰辛,有时候确实会让人们忘记,人生还有柴米油盐之外的东西。然而,物质的压迫越是酷烈,精神的追求便越是可贵,越能给人慰藉。作诗也好,读诗也罢,首先都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的认同和喜欢。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能够在拜物潮水当中屹立不摇,才当得起“泰山乔岳之身”(明人吕坤所说“男儿八景”之第一景)的品评。即便生活的光景不是刘禹锡所说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而是“孤舟侧畔千帆没,一树前头万木枯”,但凡有这样的孤舟一树,生活便不是全无美好,全无希望。
诗歌,便是这样的一种美好,一种希望,值得喜欢,值得向往。喜欢诗歌的人,至不济也可以改了东坡先生的句子来安慰自己:“无肉令人瘦,无诗令人俗,作诗作不出,尚有诗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