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印书馆2016年年初陆续推出台湾禅者、文化学者林谷芳的禅系列和文化系列作品,大陆读者对林谷芳已不陌生,他的禅书自面世以来沾溉甚广。此次出版的禅系列四本《归零》(原名《如实生活如是禅》)《一个禅者眼中的男女》《画禅》《千峰映月》是将他的代表著作整理再版,其中有怎样的因缘?修行日久,林谷芳对于禅又有何深入的体悟?通过这篇访谈,林谷芳作为一个禅家的修行之道与生命感悟跃然眼前,或许能让读者有醍醐灌顶之感。
晶报特约撰稿 蔡长虹
禅就是要我们回到能观照万物的本心
晶报:禅系列四本书分别讲了什么,代表了您哪些方面的思考?
林谷芳:要谈这几本书,还得先从我的背景说起。我在2000年时正式告别台湾的文化评论界,用我的说法是“回归禅者本务”。毕竟,作为一个禅家,更重要是专注于自身生命的修行,自己真有所超越,也才能如过去古德所言“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
但2003年台湾报人、我的学生蔡孟桦,请我写一个禅的专栏。当时也就是个应缘,不料未着设计,一路写来,竟写成了一本直探禅门修行虚实的根本禅书《两刃相交》。而之后所写的禅书,包含现在商务印书馆要出的这几本,也都应诸方因缘而有。
在禅家,原就有叩有应,不叩不应,如此才能应机。但现在回头看这叩应真觉不可思议。从生命根本修行的禅拈提,一直到诗禅、画禅、云水禅、生活禅、男女禅,乃至于《观照》一书对知识分子的谈禅,十年左右的时间,我所写遍及了禅的诸般面相,这里有根本的修行、艺术的呼应、文化的观照,及生活的落实。
而在商务再版的这几本,主要则聚焦于艺术的映现与生活的观照,尽管是我在大陆较早出的禅书,但因贴近生活与文化,却还是最能对洽当今社会发展及生命需要。
晶报:您在《归零》中提到:“生命事,只我生、我爱、我死”,但人生却充满了诸多缠缚和惶惑。在这个过程中,禅者的智慧,归零的心态,对现代人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林谷芳:从根本修行来讲,禅就是要我们回到那能观照万物,自己则如如不动的本心,所谓“众生都有佛性”,这“本心”原是每个人都拥有的。但我们既以心逐物,就葛藤缠身,心镜不明,本心那“以镜照物”的本事就不见了,你与自己、与外境就无法有个该有的关系,所以颠倒烦恼。而禅修行就强调“只破不立”,要大家回归能观照万物的本心,它不像其他修行般,要你在生命中再添加些系统性或超越性的智能及学问,乃至其他求福报的种种。它只要你把缠绕在生命上的葛藤,也就是你以心逐物的种种放掉,让生命回到一个活脱脱、自由自在的境地。
这样的修行方法或生命智慧, 对当代人,比起过去任何时代更成为一种迫切的需要。在过去,人的各种外缘条件是不够的,许多人必须在取得温饱生存后,才有余力思索生命的问题。但现代人不同,一方面绝大多数人在文明的保护下,早已不必面对单纯的生存问题,另一方面,当代社会又是一个把生命加法用到极致的社会,而当加法人生变成一种不言自明的生命价值时,以心逐物的现象就特别严重。现代人有太多的欲望,是因后天刺激而有。但如此向外驰求的结果,生命就不堪负累,物质的丰盛引致的反而是更多的彷徨。
这时候,禅正可以提醒大家,从生命的安然来讲,人生的许多事都是头上安头、骑牛觅牛之举。禅提醒大家,人生,必须有生命的减法。《归零》最主要的理念谈的就是这个。减法,相对来讲是平衡加法,如此心镜才能明,人生才不至于混沌,所以我说“生命事,只我生、我爱、我死”,到这地步,生活诸事与你的关系就会如实,就能纯然。当然,其实“归零就是无限”,你能回到原点,就拥有世界。
晶报:您刚才提到,现在的世界是把生命加法用到极致的世界,那么归零对一个加法世界的人来说,基本等于让他割舍掉过往奋斗的名利积累,何其难。归零难,归零后认识自己更难,怎么才能真正做到呢?
林谷芳:最初就是先停下脚步,把脚步放慢。归零不是一种虚无,它反而让你拥有一切,让你在一切中具足。但是我们已经追逐成性了,要让你放掉一些东西,最初的确有困难,所以说不妨先让自己慢下脚步来。你看,大陆这样快速发展的社会,最近大家不是也开始意识到慢下来的重要。
这个慢,不只是让步伐稍缓,它是让我们更有机会归零。在《归零》这本书里,我提到人生有四种归零:
第一种归零叫阶段性归零。就好像我们在学习上有高原期,当我们迟滞不前,怎么努力都碰壁时,你就要停下脚步来。
第二种叫生命时节的归零。少年、中青年、壮年、老年,就像孔子讲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般,每个时节,因为身心状况不同,人就应该要在此重新观照、整理,否则你前期对生命来讲是一种优势的能力或条件,在这时就可能变成一种负累,这是人生常见的一种现象。就像年轻时自负情性,风流浪漫,令人称羡,但年纪大时再如此,就不堪入目,生命要像“春天的花、夏天的鸟、秋天的枫、冬天的雪”般,一日有一日的领会,十年有十年的风光。
第三种,我把它叫作当下的归零。我常以自己禅诗里的一句话送人,“独坐自有一灯明”。人能有无为独坐的时光,你就能照见:许多追逐的外物其实与生命的安然无关。这种当下的归零可以每天做,比如起床后睡觉前,能静静地坐个五分钟、十分钟,很多东西,就会在你的心底有种如实的领受。当然,做得好时,是能在生活中随处返观的。
最后一种归零,我把它叫彻底的归零,也就是打破生命最深执着的根本修行。这对绝大多数人当然有点困难,但禅家就在这里见功夫。而即便无法如此,前面的三种归零,则是任何人都可以去领受,去做到的。
在诸事中锻炼,正好琢磨自己,勘验自己
晶报:《一个禅者眼中的男女》中提到,若有一事禅不能及,那禅也就离道了。那么禅者怎样看待红尘男女之间的爱恨?
林谷芳:禅所要达到的生命状态,可以用庄子的话做一个说明:“至人用心若镜。”禅,不是离群索居,对事物无感,如果这样,就是一种枯禅,无所应于外在世界,我们干吗依它修行?相反的,正因能够如实照见外在的种种,禅者反而能观照到生命与事物间该有的关系,晓得如何看待,如何安置生命遇到的一切。所以禅家有句话说,“即事而真”,也就是能将每件事情都回归本心来映照、来应对,那就是一种悟者的状态。而也就在每件具体的事中观照锻炼,禅修行才不会只是概念的游戏。
而这人生事中,“男女”又占有何等分量!禅者谈它原是必然之事。只是,这跟一般仅从“世情”来谈的男女学问有根本不同,例如在《一个禅者眼中的男女》一书中,我开门见山以“缘起观中的爱情”做标题,就在提醒大家,生命中主要的几种情感——亲情、友情、恩情、爱情中,就属爱情的“缘起性”最强。当爱情来时,我们往往不知所以地“爱之欲其生”,当爱情走时,我们又常不知所以地“恶之欲其死”,但人类的矛盾却就在这缘起性最强的感情上,永远编织着“永恒”的憧憬与神话,所以才在这里痛苦。因此我提到“恒久的爱情必须是一种创造”,除了要让生活有新意外,更得让他往亲情、恩情靠拢,如此才会真正成为生命的伴侣。
总之,禅这生命修行、生活智慧,始终以它活泼泼、活生生的态度应对万事万物,而它楔入事物本质的观照又让它能见到一般“世情”所未及之事。所以说,禅者谈男女是自然之事,而他所谈,又有更可为世人参照之处。
晶报:您涉足音乐、诗歌、书画、文化评论各方面,作为禅者您对此有什么样的寄托?总觉得禅者跟艺术特别近,这里面有什么联系?
林谷芳:有关这个问题,可以分三个层次来讲。首先,从修行锻炼及映现的层次而言,我会涉及这么多面,原就是一个禅家的必然。禅者固然也可以只聚焦于一事一物,但如此,就不容易知道自己这个心镜磨得亮不亮。在诸事中锻炼,对禅者而言,就好像过去行脚参学“访尽丛林叩尽关”一样,正好琢磨自己,勘验自己。
其次,是禅跟艺术间的关系的确较近。本来,行者因观照生命本质的困顿,所以对有为法上的种种起落高低,一般不会在意,他关心的总是所有生命都须面对的共同处境,如生老病死等。因此,对于所有的生命及人生诸相,他强调的总是平等一如。但艺术家则恰好相反,往往特别钟情于一事一物,因此把生命聚焦其上,让它产生色彩,产生光亮,来抒发自己,触动别人。这两种人在许多时候恰属相悖。但这样不同的生命情性却在禅中“成为一事”,过去天柱崇慧禅师就用“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来说禅,他观照的是:如果没有“万古长空”这样的基底,“一朝风月”的映现就不会那么鲜明;同样,如果没有“一朝风月”的映现,也就看不到“万古长空”那本体的广垠无边。而禅者如果用心若镜,从他不动,“不为境迁”来看,他是个行者,但也就因他“用心若镜”,任何事就会以鲜明的样态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这时,他的生命却又像个艺术家。如此,尽管本质是生命修行的法门,禅跟艺术的关系却非常紧密,禅艺术因此在艺术门类中也变成大家公认的一环。
第三点,若只就我个人来讲,某些连接还有过去的因缘。前期我做过一个比较深的,也比较大的音乐工作,而这个音乐工作对我而言,还不只是一个音乐文化的锻炼而已,其间的种种也都像种生命的修行般,于是很自然地,艺术跟禅就有了一个比较深的连接。
禅者修行,最根本的态度是“如实”
晶报:禅在您心目中不是云淡风轻,而是两刃相交,无可躲闪,这和很多人心目中的禅可能不一样。您为什么会有这种认识?这种认识生活的角度,在处理具体人事时会有什么不同?
林谷芳:从根柢的修行看,禅本来就是在挑战你最深的习性、最深的无明,要把这个佛家称作“俱生我执”,也就是跟着生命而来的执着打破,就得像剑客一样,两刃相交。所以,日本谈“禅武”,也就是武士学的东西,你要有像剑客一样的对决准备,才可能有一天能真正去除你的无明。
在生命修行中,不是每个法门都是这样严厉峻烈的,比如说佛家的净土法门,它就像春天一样,诸根普被。又例如密宗,则像夏天一样,诸相繁盛。而弘一所学的律宗,则是要你收敛,要你检点,就如秋天一般,是收煞的。但禅则像冬天一样,是比较凛冽严厉的,这是禅的根本修行,它不是“闺阁软暖”之事。
从这样的修行所映现的生命风光不同,这风光有些很诗情,有些很朴实,有些则两刃相交。你把心镜的尘垢除掉,照见万事万物,万事万物既各有姿态,也就会出现在你的镜体里。
晶报:禅似乎是一个矛盾体,既不立文字,又有各种禅语公案,还不能死于句下。既超脱凡俗,又讲境界现前的勘验,还不提供标准和答案。这会不会带来新的困惑?我们应该怎样对待禅不同的面相?
林谷芳:习禅就像用药一样,热病冷药医,冷病热药医。禅强调“法无定法”,对这人是药,对他人也许就是毒。
所以关键在于你先要能晓得,你犯的是冷病还是热病。禅者的修行,最根本的态度因此就是“如实”,不欺瞒自己,不欺瞒别人,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这样观照自己生命的处境,你就晓得自己该服哪帖药。如果能这样,一个人的生命境界就会随着人生的轨迹而有不同。公案不在追寻“客观”逻辑的完整,也不是卖弄语言的游戏,它只是触动你如实地观照自己的处境,也因此没有所谓标准的答案。不立文字,又留下那么多公案,是禅的必然。
晶报:您在《归零》中曾说,“禅,是活泼泼的生活”。生活禅,似是禅的题中应有之义,那么普通人要习禅,需要了解和学习些什么?生活禅要如何修习?
林谷芳:任何事物的学习都是这样,首先由外到内,再由内到外。由外到内,因为禅宗所映现的文化或生命风光有吸引你的地方,你才会起一种“疑情”,想探问这些禅师为什么可以做到这一点,这些故事为什么既超乎我们惯性思考又能使我们眼睛一亮。有了这点兴趣、这点疑情,你才可能去习禅,才会从外相探究根源,去深入禅宗的根本修行,也到这时你才可以说你真正是个禅者。而在根本修行有所悟后,你才能跳出来,应对各种风光。
所以说,尽管根本的修行是比较严厉的,但先不要让它成为一种压力。禅的故事吸引人,也就是一种接引的方便。进一步,像画禅、诗禅这样,可以更深入地触动你。在这之后,禅门公案的凛冽也就会更深地会于己心,如此,再进入真实的禅修行。而有了前面这些积累,所谓严厉峻烈,也就会成为行者如实面对生命困境时自然而出的态度,修行也就不会成为生命的一种压力。
对一般人来讲,这样的步骤是循序渐进,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过程。所以,尽管作为一个禅家,我本身的修行比较严厉,但对于一些映现风光的禅书,我总还是肯定它们的价值的。
林谷芳
1950年生,禅者、音乐家、文化评论人,台湾佛光大学艺术研究所所长。数百次往返于两岸之间,又曾以台湾中华文化总会副会长的身份率团参加两岸第一届汉字艺术节,和学者田青、语言学家许嘉璐先生做有关汉字的对话。2000年淡出文化界,教授禅宗。其论著彰显“道艺一体”生命观。著有《千峰映月》《如实生活如是禅》《一个禅者眼中的男女》《谛观有情:中国音乐里的人文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