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瑜
南洋地处热带,有大树菠萝、香蕉树、绿油油的大片大片的热带植物。来自南洋作家的书写,迥异于中土或台湾香港的气质与角度,仿若在那多阵雨、大热天及丛林藤蔓蜿蜒的土地上,有一种较粗砺的触角,书写者敬畏自然,亲近人情,并有着野性阔达的胸膛。黄锦树、黎紫书,张贵兴等皆有一种说不出的异地情调。
而李永平是其中佼佼者,他的《吉陵春秋》发生在虚拟的大陆,那条万有巷里的罪行,并非特殊,而是常态。设置于台湾的小说《海东青》亦如是,把黄昏橘色般流动的情欲,放入台北,魅惑并挑逗起一股妖媚之气。接之而来的“朱鸰漫游仙境”却开启奇幻之门,在台北西门町晃荡着的那个小女孩,已如爱丽丝一样,跌入了那深深的童话黑洞,那个自称南洋浪子的作者,在前半生完成了他那底色放肆的书写,也为他后来的创作留了伏笔。
时日往来,他想念着他的故乡婆罗洲那一轮在云眉若隐若现的月亮了。南洋的山河,葱葱郁郁,如《山海经》般魔幻奇异的书写出现了。
于是有了月河三部曲:《雨雪霏霏》《大河尽头》《朱鸰书》。洋洋洒洒90万字,用了大半辈子,像是要还记忆的债,要回到那来时的起点,要将浪子回家这个主题大笔挥出,他带着一小女孩朱鸰返乡祭祖。
《朱鸰书》是三部的终曲,三十多万字。台湾女孩朱鸰跑到婆罗洲探险,其实亦是代李永平以回忆寻根。一如作者所说:“我如同一个隐身的记录员,没声没息一路亦步亦趋,紧紧跟随在女主角裙后,走进婆罗洲雨林,泛舟大河上,透过她的眼睛观看所有事物,藉由她的心灵感受一切,不知不觉中就进入一个壮美、怪诞,充满各种婆罗洲本土妖怪的世界。”
是的,李永平在奇幻小说里如风筝起飞,俯瞰着那现实里凡人看不见的景象,那是如巨人般的想像力,推倒了所有平庸与日复如是的世界,让十二岁的野女孩朱鸰,像宫崎骏的魔法公主,神气活现地和她的朋友们穿梭在热带的山川平原,遇见一个个原住民女孩和那个坏蛋澳西。奇幻小说毕竟不是童话小说,朱鸰目睹了流血死亡和被侵犯的女童们,她有着强大的内在,并在小说里释放出一种悲悯之意。
67岁的李永平拒绝用成人那自悲自怜的心态说故事,他用如天地之初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女孩朱鸰,完成一趟残酷的原乡之旅,而再也无法伤害那原来的少年,因为他理解婆罗洲以至世界,都有着必然的恶行,而需有个叫做朱鸰的女孩去解救,那化身,即是无邪、是善、是力量。
李永平以他的月河三部曲向故乡致意,那亦是还童之旅,他不以垂老姿态回乡,因为他觉得人最好不要长大,他最生动的记忆,停留在童年时段,从古典晦涩,低迷阴暗跳出来之后,他又是那个半世纪前到加里曼丹的大河游历这蛮荒丛林的少年了。一个希望自己是写实主义者的作家,却迷路到现代主义那天马行空一如童话传奇的山野之歌中,这一路走来,就如他的一首情歌:“实对你说了吧,再想我回来不能够,从今丢开手!”放得下丢得开的作者,随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