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真
作为一种读书方式,译书耗费的时间和力气特别地多,虽然可以带来“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莫大乐趣,却不提供一目十行的酣畅淋漓,不容忍“不求甚解”的旷达潇洒,因为译者不仅仅是读者,还负有重大的责任。根据我个人的体会,这样的读书方式,需要用到以下三个基本方法:
一是搜集可靠的底本。校勘古籍讲究善本,译书也是一样,需要一个优良的底本。当然,译者比古籍校勘者幸运得多,面对的大多是工业化时代的印本,基本不需要操心字句方面的问题。即便如此,译者还是得格外小心,如果原文有疑,不妨多找几个本子看看。比如说,柯南·道尔小说《福尔摩斯谢幕演出》(His Last Bow)的末尾有个词组,“the too limited titles of our village inns”,本来是说英国乡村旅馆的名字缺乏新意,但不少英文版本把词组中的“too”印成了“two”,致使不少译者把这个词组译成了“我们乡村旅店的两种有限的权利”,让人莫名其妙。再如《瓦尔登湖》的“声音”一篇提到一种树木,英文初版和之后的一些版本用的都是“single spruce”(白云杉),新近的一些版本则把这个词改成了“double spruce”(黑云杉),依据是梭罗在自己那本《瓦尔登湖》上标注了这样的改动,以便贴合新英格兰沼地的实际情况。这样的改动,自然应该从善如流。
二是读相关的书。“相关的书”是个非常模糊的概念,什么样的书会与待译的书发生关联,也是个很难说清的问题。意大利作家翁贝托·艾柯在《玫瑰的名字》中说,“所有书籍都在叙写其他书籍,所有故事讲的都是已经讲过的故事。”这样子环环相扣,结果必然是一种普遍相关,把读“相关的书”变成一件人力不能企及的事情。虽然如此,译者还是应该尽量扩充自己的知识储备,尽量拓展自己的眼界阅历,以便揣摩作者的微言大义,领会作者的良苦用心。储存在电脑和图书馆里的知识,和自己脑子里的知识毕竟不同,自己有足够的积累,才会有抉微发隐的洞察力,才会有甄别取舍的判断力,不至于道听途说,人云亦云。泛泛的阅读,有时还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举例来说,我曾从艾柯小说《波多里诺》英译本得到启发,查到王尔德小说《多利安·格雷的画像》当中一段描写的源头,还曾依靠《堂吉诃德》英译本脚注的指引,找到《培根随笔全集》中一句俗谚的出处。
三是读作者读过的书。作者读过的书,当然不是指作者读过的所有书籍,因为我们没法知道,作者一辈子读过些什么东西,就算是能够知道,也不可能一本本找来读。不过,作者在自己的书里明引暗用的其他书籍,总应该尽量找来读一读,至少要读完相关的部分,以便正确领会作者的用意,防止译文出现疏失。
不去读这一类的书,便保证不了译文和注释的质量。举两个最简单的例子,《培根随笔全集》“论言谈”中有一句拉丁文诗歌,对应的英文是“Spare the whip, boy, and pull harder on the reins”(孩子啊,少用鞭子,抓紧缰绳)。西方学者早已指出,这句诗引自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但译者如果不去读《变形记》,便无法知道这句诗是太阳神阿波罗对儿子法厄同的谆谆告诫,诗句中的“boy”以译作“孩子”为宜。梭罗在《瓦尔登湖》“声音”一篇中引用了几句诗,西方学者早已注明,这几句出自梭罗友人钱宁的一首诗,诗题是“Walden Spring”,但译者如果不去读这首诗,便无法知道诗题中的“spring”不是“春天”,而是“泉水”,便会在注释中说,这几句出自钱宁的“瓦尔登之春”,而不是“瓦尔登之泉”。实际上,钱宁这首诗第二句就说,“你光闪闪的鸟儿,欢唱你夏日的歌曲”(Carol thou glittering bird thy summer song),跟春天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