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焱(译者)
早在2005年,两卷本《吴兴华诗文集》出版时,就有论者称他为钱锺书式的人物,是沧海遗珠般的学者。逾十年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增补出版《吴兴华全集》,所收文字大幅增加,尤其是收入了吴与其同学、后留居香港的宋淇的书信,编为《风吹在水上》(简称《书信集》),为读者提供了更多解读这位饱学之士的维度。
拏云心事
细读吴兴华的书信,有两点颇引人注目。一是言语刻薄,评鉴学界人士时不留情面。二是雄豪自许,一付“天下英雄惟君与操耳”的口吻。信中这类言语颇多,例如在1942年2月26日的信中,吴兴华说他“报名上一个德文夜校,今天就要开始上课了”,随即4个月后就在信中指西南联大德语教授冯至“译Rilke(里尔克)并不足以代表Rilke”。冯时年37岁,是德国名校海德堡大学的博士,早在1935年已获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吴又批评郑的《文学史》(应指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是“how horrible Cheng’s Chinese is like(文字极劣),简直不如我吃奶时哑哑的话来得明白清楚”,谈及李健吾等现代文学史家——“真是哭笑不得,读过一点外国东西,便趾高气扬。事实上他们学问要比起古人最浅陋寡闻的也不过太仓一粟”。而对于几位文坛大佬,吴兴华亦不无微词,他不认同周作人对唐宋大家的批评,反而认为周的散文才是“一代正宗才力薄”,而胡适则是“白话全好派”。对某些留洋归来者,他出语更是尖刻,“而今举目所见的留学生十之八九在出国以前是百分之百的中国傻瓜,而回国以后仅仅变为一个百分之百中西合璧的傻瓜而已。”
该怎样看待这些文字呢?除了因为是与好友的私人通信,可以畅言无忌之外,还因为吴兴华年少才高。他16岁就入读知名的燕京大学,博览典籍,自然眼高于顶,不肯轻易推许他人。况且通信之时吴正是雄姿英发的二十少年,用他的话来说,“人早年总免不了喜好骇人的异论”,而且“我们年岁都在少壮之时,也安知将来不震眩一世?”书信中的评论文字,确实尖刻,但并非是吴兴华认为他人愚直可笑,因此“好为无根之论以震骇凡俗”,其实更多是一名志存高远、博通中西的文学青年直抒胸臆的针砭之词,一己之见,未必没有道理。
与此相反,对于“学问广博、眼光清楚”的学者,吴兴华则从不吝于揄扬。对钱锺书就不必说了,他重读了钱的一本杂感集(《全集》中说是《谈艺录》,似更应是《写在人生边上》)后,钦佩钱“哪管多细小的题目都是援引浩博,论断警辟”,甚至因为不能踵门求教,而请宋淇“转致倾慕之意”,同时“益发引未能一见钱先生为恨事”。他十分赞赏穆旦的诗作,认为“从许多角度看起来,可以说(穆旦)是最有希望的新诗人”。至于翻译,他称赞傅雷的《贝姨》)译本是令人“心眼俱明”的好书。他品读莎剧,认为孙大雨“的确是国内莎氏译本第一,毫无问题”,同时批评朱生豪的译作,“序中旁人把他捧得‘一佛出世’,甚为可笑”。朱生豪的莎译囿于当时艰苦条件,的确问题不少,不然也不会于再版前请了多名莎学专家修订,吴兴华自己就校读了朱译《亨利四世》。步入中年后,吴兴华对自己的性情是有反省的。《书信集》的最后一封信中有他的喟叹,“年纪慢慢大了,……许多旧日看起来不值一笑的文人学者都自有其可取之处,我们的名字将来恐怕还远赶不上他们”,此时他才三十岁,已生出了“飞扬气已付深卮”的感慨。
《神曲》残篇
据吴兴华遗孀谢蔚英女士的回忆,吴译《神曲》是在1962年,严格按意大利原诗的音韵、节拍来译,已译毕三分之一(一说已译完)。后因岁月动荡怕被人告发,他亲手烧毁译稿,好在谢暗中留下了几页残篇,亦即《神曲·地狱篇》第一章第二节,吉光片羽,弥足珍贵。我们读了《书信集》就知道,早在1940年代,吴兴华已关注这位大诗人的杰作,第一封信中就提到“你所说的关于Inferno(即《地狱篇》)话。”两年后,他更是夸张地说“念到Dante(但丁)真是晴天霹雳,上帝,我永忘不了那天。”他还劝宋淇“看看关于《神曲》的书”,而“自己用注释最好的原本重读了一篇Dante,而且念了许多中世纪历史和神学”。到了1951年4月,他更是说到:“Dante无疑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只要懂一点意大利文的人都绝不会否认这一点。其说理、叙事、用典、用譬喻,以至诗家(“家”应是“句”)末节的选字,押韵皆妙绝古今,整个诗的计划,包罗诸象,更不用说。”为了说明但丁描写巨人安泰倾侧的譬喻之妙,他甚至在信中画了一个小图。
《神曲》原诗用意大利俗语写成,而非其时流行于欧陆学界的拉丁文,全诗风格素朴,行文平实。下面选取诗中一小段,内容是描述“但丁听了维吉尔的话以后,疑虑顿消,精神振奋”,略评吴译与坊间三种译文的优劣。
正像在夜寒当中娇小的苞蕾
下垂关闭着,等阳光涂上了银色,
又一一耸立在枝上,将花瓣张开。
同样我衰退的勇气重新振作,
进取的热望在我血脉里奔腾,
仿佛一个人刚脱掉周身的束缚。
吴兴华 译
如同受夜间寒气侵袭
而低垂、闭合的小花,
经微白的朝阳一照,朵朵在花茎上挺起、开放,
我的萎靡的精神又振作起来。
一股良好的勇气涌入我的心中,
我像获得自由的人似的开始说……
田德望 译
恍如小花遭黑夜的寒霜凛凛
禁闭、压弯,然后因受照于曙光
而全部翘首开放,在茎上欣欣
向荣,我的力量也恢复了原状
浩浩的勇气沛然流入了心中
黄国彬 译
正如低垂、闭拢的小花,在阳光照耀下,
摆脱了夜间的寒霜,
挺直了茎秆,竞相怒放,
我也就是这样重新振作精神,
鼓起我胸中的坚强勇气,
开始成为一个心胸坦荡的人
黄文捷 译
三个译文均译自意大利原文。田译是散文体,中规中矩,字词精确,诗意稍弱;黄国彬译紧跟原诗三韵句,押韵严格,用词简洁,诸如“寒霜凛凛、翘首、浩浩,沛然”,略失于过份古雅;黄文捷译的“竞相怒放”,“开始成为一个心胸坦荡的人”,用力太过,值得商榷。而吴译则是纯粹的白话诗,略有押韵,用语明净平白,澄明流畅,却又诗意盎然,与原诗风格相称,让人敬服其功力。
白话“古诗”
吴兴华耽读且精熟中国古典文学,自称“整天跟古文骈文诗词一起生活,每天晚上必要扬声谢上帝使我降为中国人,能够亲切地感到中国文学宝藏丰富的美,这种幸福是什么也换不来,用什么我也不肯换的。”他的阅读旨趣跟钱锺书有几分相似,都爱读中国古典及“二西之书”,对当时的新文学作品持保留态度。
可能是“竭力不忘记旧诗”,吴兴华不但偶尔写几首旧诗,还有意识地将中国古典文学的用语、意境、韵律、典故熔冶一炉,创作了一种独特的白话诗,姑且称之为“演古事白话诗” 。(吴有《演古事四篇》的诗题)仅看一些诗题,已是古色古香,略拈几个如下,《拟古》《绝句两篇》《金陵图》《无题》《李龟年》《锦瑟》《秋柳》《明妃诗》《湘中怨》《虢国夫人》。此类诗化用了古典诗词、古文辞、史事,文字是传统的辞章典故,但形式、格律却是白话诗。要读懂这些古意斑斓的清词丽句,首先必须熟悉古典渊源,才可能得其门而入,探明意蕴。吴兴华这类风格鲜明的诗作数量不少,以下选几首可试读体验:
仿佛向晚的孤燕飞落入乌衣(李商隐:向晚意不适。刘禹锡:乌衣巷口夕阳斜)
云霞西下潮打着寂寞的城围(刘禹锡:潮打空城寂寞回)
江左风流不复见翩翩的王谢(苏轼:江左风流王谢家)
两间斑驳着当年巢余的旧泥(薛道衡:空梁落燕泥)
无复芙蓉的嫩脸杨柳的眉峰(白居易:芙蓉如面柳如眉)
蜀道如天却绾住千人的梦魂(李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怜你少年还不解国破的仇恨(杜甫:国破山河在;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高堂明月逢人唯唱雨霖铃(张祜:雨霖铃夜却归秦,犹是张徽一曲新。长说上皇垂泪教,月明南内更无人)
(按:“眉峰”《全集》作“眉锋”,“雨霖铃”作“雨淋铃”,已据文意更正。)
从《全集》中发现更多内容
《吴兴华全集》问世,出版社辛苦搜辑之功不可没,又是赶在即将公版之际,确是良心之举。但毋庸讳言,仍有不少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比如书信中夹杂的英、法、德文,包括两封英文信件,均未附中译,对于不谙西文的读者是不小的障碍,再版不妨邀请一位精通外文人士,配上与其文风近似的中译。其实1980年代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傅雷家书》就是范例。因傅雷原信中穿插法文、英文甚多,三联邀请香港学者金圣华教授翻译。金的译文极其出色,与原信风格如出一手,简直是天衣无缝。另外,《全集》亦时见舛误错漏,以《风吹在水上》为例,第183页注释,贾谊《鹏鸟赋》当是《鵩鸟赋》,第184页“庞董琴”应是“庞薰琹”,因为他在1930年代画风正是立体主义(cubism);还有学者指出失收之作亦不少,在此不赘。其实还应考虑收入吴兴华英译的《毛主席的青少年时代》,还有他翻译的萧乾那篇小说,都是《书信集》中提到的。最重要的是还要配上全面精确的“索引”,这实在是严肃学术著作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却又是国内出版机构常常轻视的工作。
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吴兴华全集系列(2017年1月)
《风吹在水上:致宋淇书信集》
《书信集》首次公开了1940至1952年间,吴兴华写给挚友宋淇的书信六十余封,这些信曾被认为一无所存。在信中,吴兴华与宋淇谈古说今,由西而中,从新诗韵律到西方文学,从古文评鉴到作品批评无所不谈。
《森林的沉默:诗集》
收录了吴兴华自1934年至辞世为止所有的诗歌创作。在初版基础上,又由吴氏家人增补了百余首诗,对照其手稿全新修订。包含了成名作《森林的沉默》,将中国古代咏史诗现代化的“古事新咏”抒情诗《解佩令》《盗兵符之前》《北辕适楚》,以及以西洋诗格律来探索中国新诗可能性的长诗《西珈》《画家的手册》等,让最完整的吴兴华历年诗作呈现在读者眼前。
《石头和星宿:译文集》
此版《译文集》包含了幽默散文、剧评、画家小传、美学理论、译诗和剧本摘译。根据其家人所述,他自1962年开始以“三韵格”翻译《神曲》,几年后完成大半,却又被他自己毁掉,其妻子保留了一节(第一部第二节),从这余留的译文,已能领略吴兴华遣词酌句的功底。他翻译的里尔克诗也被认为“用词精要、独具意境。”
《沙的建筑者:文集》
本集收录了吴兴华自20世纪30年代至50年代创作的散文、书评与论文共二十五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