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学者)
俞晓群的《一个人的出版史》是一部大书,精装三厚卷,每卷600页上下,由上海三联书店于2015年9月、2016年6月及9月陆续出版。三卷封套的颜色不同,第一卷白、第二卷蓝、第三卷红,让人想起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三部曲《蓝》《白》《红》。
作者是出版人,长期当出版社领导,策划约稿、开会批文、审稿督印、谈判算账、东奔西走,而他竟在日理万机之余,先后在多家报纸上开专栏、发文章,结集成《人书情未了》《一面追风,一面追问》《这一代的书香》《前辈——从张元济到陈原》《蓬蒿人书语》《那一张旧书单》《可爱的文化人》《精细集》;外加专著《古数钩沉》《自然数中的明珠》《数术探秘》《数学经验》《通才的绝唱》《数与数术札记》及已交稿的《王云五传》。
难道他的一天有28小时,一年有18个月?
有关数学和数术的书我看不懂,倒也罢了。他是学数学和哲学的。看看他文章的标题:《卅年间,落几滴星星雨点在心田》《挽一弯春水,望一带青山》《那一场追逐,把我们的梦境染成蓝色》《别吵了,索引时代已经降临》《在路上,终难忘,依旧是书香》《那一缕书香,怎消得独孤寂寞》《执君之手,在清风白水间漫步》《让游子的孤魂,牵着亲人的衣襟归来》,把有关书人书事的文章,写得像抒情散文,好像每一个汉字都插上了翅膀,翩翩飞舞,诗意盎然。
20世纪以来,发达国家普遍把私人档案纳入了档案定义的范围,视私人档案为国家档案的组成部分。在中国档案界,此事虽也有少量尝试,总体上说尚属先进理念,是档案人的未来愿景。出版人兼著作家俞晓群,竟早在几十年前就留心保存私人档案,而后用心著录整理,如今编纂成《一个人的出版史》,分章逐年纪事,每章卷首有年度提要,有事件、图书、文章、人物索引,书中文字大都是原始记录(外加少量补注),信息丰富,证据详实,为新时期中国出版史留下宝贵史料,更富含中国社会与文化变迁的重要信息。
也许有人看不惯这类书。这有技术方面的原因,这不是寻常史书,也不是自传或回忆录,而是私人档案集成,是新鲜陌生的文类。33年3卷书,其中千头万绪,太多人物,太多事件,加上太多信函、照片、书影、文选和访谈,如流年碎影,波光明灭,众声喧哗,颇不易抓住要领。
对于档案,专家有专家的读法,常人有常人的读法。专家读档案,不同专业或专题研究者,有各自不同的关注重点,无需赘言。常人的读法也因人而异。我是把它当作书人书话看,即编书的话、写书的话、谈书的话。这样读法,是因这部大书由三条线索交织而成:
一条线是编书的故事,有选题策划,有出版发行,有前因后果。第二条是写书的故事,包括作者文章节选,个人著述提要,及文章著作的种种因缘。第三条是谈书,有书本、书人、书事、书史、书业的故事,包括对出版史的学习继承,对出版潮流的思考议论,也包括记者采访和专家评说。
进而,是由书事看人事:在编书、写书和谈书的过程中,要与作者和读者、记者和学者、同僚与同行、上级和下级打交道,形成了社会关系线索,这线索绵延33年,形成一个出版人的成长史。
有这样一类人,他们不习惯在所谓的大历史中突出个人,更不喜“一个人的出版史”之说,觉得这人有些自高自大、这书未免自吹自擂:上有领导,中有同僚,下有部属,出版事业是团队奉献,怎能突出一个人的功劳?事实是,作者从未掩盖辽教上下、海豚群体的事迹,在书中大肆宣扬北京沈昌文、上海陆灏的功劳,对台湾郝明义、香港林道群等同行的协作和帮助,充满感激。说一个以“跟张元济学做人,跟王云五学做书,跟沈昌文学做事;学胡适做学问,学范用做书人,学钟叔河做杂家”为座右铭的人自高自大,在逻辑上也说不通。
突出个人,容或有之。这又有何不可?兹事体大,不能不说。早在98年前,鲁迅先生就曾明确指出:“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爱国的合群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所以多有这‘个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为什么这么说?约翰·密尔(穆勒)说:“与个性发展成正比例,每个人也变得对自身更有价值,并因此也能对他人更有价值。关于他自己的存在,便有了更大程度的生命的充实;而当在某个群体中存在更多的活力的时候,由群体组成的民众中也便有了更多的活力。”
证据是,俞晓群主持策划出版“中国地域文化丛书”“国学丛书”“书趣文丛”“新世纪万有文库”“海豚书馆”及《中国读本》《李俨钱宝琮科学史全集》《吕叔湘全集》《傅雷全集》《许渊冲文集》《丰子恺全集》等等,于个人,是自我实现、理想达成;于集体,则利于文化繁荣、书香社会,个人与集体相得益彰。
可见,个人不是集体之敌,而是集体活力之源,个人与集体间的矛盾张力越大,二者都会更健康。所以,现代文明无不重视个人培育,将个人当作个人,并让个人成为个人。只可惜,鲁迅和密尔的言论,在一些人是常识,在另一些人却如天书。在这一角度看,这部《一个人的出版史》,不仅有编纂出版私人档案的首创之功,且是文化生态学的贡献,是一部启蒙之书。作者将33年个人成长及其劳绩坎坷展陈于此,任天下人评说,是文化转型时代,自我建构和自我实现的个人精神标本。
《一个人的出版史》也是一部励志传奇。知子莫若父,俞老爸说晓群:“此儿素有大志”。这话是本书主题,也是读懂这个人、这部书的关键线索。沿此线索,可看他夹着尾巴做人和挺起胸脯做事,可看他勤学苦思、虚心实干和个性主见、傲骨豪情,可看他适应社会、继承传统和选择人生、开创未来,更可看他复杂心智结构和高尚精神品质的形成原因及过程。
同时也能看到,有志者的现实人生,并不总是尽如人意。自信而勇于担当,或被看作不懂政治;挑战陈规陋习,或被看作玩世不恭;创新探索并取得成绩,更难免被看作锋芒太露。即便是抵达巅峰,也难免有意外挫折,例如,他被提拔为辽宁出版集团副老总,随后让他离开自己的旗舰,失去用武之地;又如商调中国出版集团未成,差点演出现实版秦琼卖马、杨志卖刀。何以如此?俞晓群没写,不能乱猜胡说,只能暗自唏嘘。
好在,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2009年7月,俞晓群执掌名不见经传的海豚出版社,几年间,海豚馆便风生水起,新书如一群一群小海豚,人见人爱。
俞晓群是2015年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评选出的“致敬出版人”,颁奖词说:
“既是成就昭彰的出版人,又是术业专攻的文化学者,还是广受欢迎的专栏作家,当今出版界除了俞晓群没有第二人。从辽宁教育出版社到海豚出版社,从‘新世纪万有文库’到‘海豚文存’,他从业30余年的成长记录,在2015年汇聚成《一个人的出版史》,折射出整个出版行业乃至一个时代广阔深邃又丰富复杂的面貌。”
这个人,值得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