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瑜
记得几年前,王文兴老师为了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背海的人》,来到香港宣传,我和他在半岛酒店的咖啡厅做了一个访谈。访谈稿里我写着: “他由酒店的咖啡厅远处走来,像是由纪录片中走下来,白衣淡裤,白发。个儿不高,背着一个背囊,淡定斯文,就像个日本游客。只是多了一小夹背心。坐下,介绍,并各人叫了茶。录音机开启。王文兴的独幕剧掀幕,以小心翼翼的方式。文学为始,文学为终的对话。”
那时,王老师已经提及他在写新小说,只是不知书名为《剪翼史》。他每日在他的小书房书写,从纪录片看来,空间还真是小,书桌上布满纸片,他说,每天写35个字。窗外的树影有阳光筛出细碎的光,他乱乱的白发和细瘦的身影,宛如一个苦行僧,低着头沉浸在他几十字的斟酌里,有时用笔尖大力地刺穿纸片,大力敲击,揉掉不满意的纸头,丢得满地都是。那是暴戾的书写。
这个小说家,那么用力地写小说,他的作品,一半在内容,一半则在于文字,而文字,是声音和形状,是反复推敲的,把中文的字体变异扭曲敲打增减,试图巅覆既定的、流畅的阅读经验。读者不能不小心翼翼,因为想进入王文兴的文字世界,就要以他的方式去读他的小说。
“我怎么会,变成了,这样?”贺宗成,一个大学教中文的教授, 性格古怪,多疑多心, 是王文兴擅长描述的孤独疏离之人,出现在讲堂上,以一个异形之体浮游在不见容的体制里,永远以他者的身份无法融入现实世界。贺宗成的偏执,恰恰令他变成一个纯粹的个体。这样的个体,如加缪的陌生人,如卡夫卡的变形虫,如众多散落在地面上,无根可附、无心可归的浪人。
贺宗成既不求救赎,也不冀人理解,他的婚姻可有可无,但连离婚都懒。最后还是对方提出,才离得成。“他确是忘恩负义──这四个字,他实当得起。”他自己觉得,只有宗教才能解救他。
他是一个书虫,平日只是逛书铺,看一箱箱的新书可有他的喜好。吃过饭,就一直看书,读书至半夜,全是一个人的活动。一个孤影,幽灵般行走于学院与住宅。一个对外面世界与人事无感的男人。对这样的人,本来既不喜欢,也不厌恶,却生出一股同情来了。
不管是《家变》《背海的人》,还是这本《剪翼史》,作者想打动的,皆是小众的读者,虽然新书一出,就有年轻的台湾作者洋洋洒洒万言书,直言这本书是自我沉溺之作。但是,作为小众读者的我,跨过作者所设的障碍,静心地看着空格、注音、新字与符号,悄悄读诵,竟也就进入小说的情境,进入那个被世界遗弃,被自己幽禁的男主角的世界。
这本《剪翼史》是王文兴花了13年的第三部小说。巧合的是,他1973年出版的《家变》亦是用13年的时间写成。《背海的人》用了24年。如今他已77岁。他说或再没有气力写新的长篇了。
不过他说一定会继续书写, 而读者如我,会耐心等候。